长亭之上,烈日已渐升空,天地间却仿佛突然冷了几分。
淮北王站在原地,额间冷汗涔涔,一张俊朗庄严的面孔,如今再难维持镇定。
那双眼睛四下张望,却看见的,是如山倒海一般的质疑,是千百道冷冽目光的交错。
他张了张嘴,想开口解释。
“我……我没有做过这事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微微有些颤抖,但他仍咬牙继续:
“诸位百姓,我可以对天发誓,那剑客的选拔,是我亲自斟酌、亲自验证过武学的。”
“他确确实实有天机山前十的实力,我怎会如此大事上作伪?我若有此念,天诛地灭!”
“他说的话,不是真的……这是诬陷!有人在污蔑我淮北王——”
然而——
“呸!!”
一声突兀的唾骂,如利箭般刺入耳膜。
“你还敢说不是你安排的?!那人刚才自己都招了,还跪在地上哭着喊出来的!”
“你就是怕输,不惜骗人!我们看你是王爷,以为你忠心为国,结果你演的是这一出?”
“当我们是傻子吗?!秦宗师堂堂七十九岁老者都亲自赴约了,你却让个假高手来糊弄我们?”
“侮辱的,不止是秦宗师,还有我们全大尧的脸面啊!!”
“你这是拿我们大尧一州之地胡闹!”
众人怒不可遏,叫骂声接连响起,犹如滚滚惊雷,几乎将长亭掀翻!
“滚下去!!”
“不要脸的东西!!”
“我们以为你是忠臣!原来也是佞臣!沽名钓誉,仗势欺人!”
“再说我们都不信了!你就是个骗子!!”
骂声潮水般蔓延,仿佛从四面八方压来,密不透风,恶意滔天。
而那群百姓,本还在今晨为淮北王振臂高呼,为他助威喝彩,如今却一个个怒发冲冠,眼中不再有半分敬意,有的只是痛骂、怨愤与失望。
人心是最易燃的柴。
此刻,他们仿佛刚刚从美梦中惊醒,而醒来后的那份羞辱与愤怒,远比受骗本身更刺骨。
人群中,甚至有人愤而脱下了挂在肩上的披风,上面绣着“为国为民,北王无双”的字样,此时却被狠狠摔在地上,脚踩而过。
“还我们公道!”
“不要再骗人了!!”
“你配不上百姓的信任!!”
一声声怒喝,如鼓如雷。
而在这漫天非议中,淮北王却是浑身冰凉,如坠冰窟。
他一向精于谋局、善于人心,可此时此刻,他竟发现,所有的辩解、所有的谋划,竟敌不过那人一句“我不想演了”。
他心中明白得很,这种场面,一旦失控,就再难收回。
他试图再次开口,哪怕只是一句申明。
“我真的没有安排这事,我……”
“闭嘴!!”
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,接着是一片咒骂与嘘声。
淮北王话音未落,便再无机会说下去。
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羞辱扑面而来,比这烈日还炽热的,是民意焚烧的怒火。
“我们不是瞎子,也不是傻子!”一位白须老者拄着拐杖怒喝。
“你若真的无辜,怎么会不知那人心术?你若真的清白,他怎敢当众污蔑?!”
“你是朝廷重臣,却做出这等丑事,你还想百姓信你?!休想!!”
“你今日这等行径,辱的是大尧国体,是我们列祖列宗的名号!!”
“你还敢站在这?!滚下去!!”
淮北王终于沉默了。
他目光游移,看着那片汹涌的人海,看着那无数愤怒而失望的脸庞,一时间竟觉天旋地转、脚下虚浮。
他仿佛从巅峰跌入谷底。
明明是为了振臂一呼、再获民心,可结果却是满场羞辱、百姓背弃。
他曾为这场比剑筹谋数月,布下无数人力物力,暗中挑选武者,自以为胸有成竹。
可他从未想过,那最致命的漏洞,不在棋局,而在人心。
他原以为人心可操纵,可驾驭,可收买,可欺瞒。
可他忘了,一旦操控的线断了,那就再也收不回去。
身后站着的几位亲随亦神色难堪,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惧。
而那原先还在巴结他的投机官员,此刻早已悄然后退数步,唯恐与他同列,沾上这场灾祸。
“淮北王爷……”
有人低声劝道,“您……您还是退一步吧。”
退?
淮北王低头,望着那脚下的长亭石板,望着那飘落的杨絮。
退……他还能退到哪去?
民心尽失,名声尽毁,这一步退了,他还能站得起来吗?
远处,秦玉京负手而立,面无表情,似早已看穿这一切。
而郭仪那边,也依旧未语,只冷眼旁观,唇角微勾,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。
淮北王咬紧牙关,忽然回首看了看那仍跪在地上的剑客,目光冰冷至极。
可那人却仿佛彻底解脱了一般,一屁股坐在地上,神情呆滞中带着几分癫狂的畅快。
“呵……终于不用死了……”
这句轻喃,却更像是一记重锤,狠狠敲在淮北王心上。
而此时此刻,淮北王站在高台,衣袍虽仍猎猎作响,神情却再无方才的威严。
他孤身站立在众怒之中,如一株腐朽之树,被风雨包围,迟早倾倒。
民意如潮,万马奔腾,终将他吞没。
——此刻,曾经叱咤朝野、令万民侧目的淮北王,终于——颜面扫地,败走如狗。
人群仍在怒吼,乱象如潮。
可就在此刻,那原本面色苍白、几乎无言以对的淮北王,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。
他这一笑,初听轻微,继而愈发张扬,那笑声竟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,仿佛来自深渊。
“呵呵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人群一时噤声。
百姓们皆愣住了,齐齐望向那台阶之上正扬声大笑的男人——那是他们曾信任、曾敬仰的王爷,曾为大尧立下赫赫战功的封疆大臣,可这一刻,他的笑容却让人心生寒意。
“玩弄人心?”淮北王抬手抚了抚衣襟,整了整披风,声音低沉却清晰。
“终究被人心所反噬啊……呵呵,果然如此,终究……逃不过。”
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,更多的却是一种极度的疲倦与荒凉,仿佛在这短短一瞬之间,从高台跌落谷底的不是威望,而是他内心最后一丝对“众生”的怜悯。
忽而,他的眸子冷了。
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眼神,如冰刃般从眼底直刺人心,令人胆寒。
他脚步一转,缓缓地走下高台。
众人皆不明所以,只是本能地让出一条路,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。
直到他站定。
他站在了一位正在怒骂的老者面前。
那是方才怒斥他“沽名钓誉”的那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,苍老的身躯微驼,却眼神坚决,不曾躲避。
“你说我,不配百姓信任?”淮北王轻声问道,嘴角仍挂着笑意,似是在与人和谈。
老人挺直腰背,毫不退让:“你本就不配!”
“好。”
淮北王点了点头,声音忽地低沉下去:“那本王,便与你讲讲配与不配。”
下一息,光芒一闪。
——白刃入红!
那柄淮北王随身佩戴的玉柄长匕,悍然拔出,几乎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,已然刺入老者腹中。
“啊——!!!”
惊呼声几乎震天。
人群顷刻大乱,众人呆滞地望着那一幕。
那位老者睁大了眼睛,脸上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逐渐凝固,嘴唇微张,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。
“你!”他指着淮北王,手指颤抖,却只能慢慢垂下。
血,顺着他身上破开的衣襟汩汩而出,染红了淮北王的靴子与台阶,也浸透了长亭下的青草泥土。
可淮北王的神情,却平静得可怕。
他缓缓抽出匕首,在长袍上随意擦了擦,那雪亮的刃上仍滴着血珠。
转身,面对众人,他冷冷地吐出一句:
“此事……就是子虚乌有!”
“谁再敢胡乱嚼舌头根子,别怪本王无情!!”
这一声怒喝,如雷霆炸响!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在这之前,他们或许还只是愤怒、失望、怨愤,可这一刻,他们第一次——感到了恐惧。
是的,真正的恐惧!
他们猛然意识到,这位曾以“仁德”自称的淮北王,并非温厚如传闻,而是一头真正的——狼。
一头,失控的狼。
“来人!”淮北王高声道,声音犹如寒铁撞钟,震慑全场。
“将此地维持秩序者,全都给我列队!”
“司马南!”他猛然转身,声音更冷,“你来!”
那一直站在他不远处、面色难堪却不敢妄动的司马南一怔,急忙上前躬身:“末将在。”
“你去,带兵封锁此地。”淮北王低声道,字字如冰,“不许任何人离开,谁敢喊叫,格杀勿论!”
“是!”
司马南一咬牙,虽不愿,但也不敢违逆,只能领命而去。
而此时此刻,长亭上下,数百名百姓俱是战战兢兢,不敢再言语一字。
一个刚刚高声辱骂过淮北王的中年男子,此刻早已脸色惨白,躲在人群中不敢动弹,冷汗顺着鬓角滑落。